“当然我也只是建议,主意还得你自己拿。”张先生也觉得自己这法子有点太理想化,万一孩子一脚踏空,城里也耽误了,乡里也耽误了,不就麻烦了?
“不急的,先认真学吧。读书人虽说专治一经,但也要五经皆通,不然做不了学问也考不了科举的。”他又为苏录宽心道:
“等到年底时,书院也会考核‘五经’,通过你们的表现建议你们治哪一经,比如推荐思辨强的治《易》,擅长史论的学生治《春秋》……到时候再决定不迟,先在心里有个数就行了。”
“是。多谢先生教诲。”苏录恭声应下,又问道:“先生,今天我们上什么课?”
“今天不上课。”张先生早有章程道:“我准备抓紧时间,帮你把那套‘注音符号’整理成型!”
“是。”苏录再次应下。心说张先生怎么突然想到这茬了?难道是觉得自己学习已经搞好了?还远远不够啊……
但也只能先生说什么就干什么。
于是苏录按照张先生的吩咐,先将自己脑海中的汉语注音符号写出来。
其中声母二十一个,为——ㄅㄆㄇㄈㄉㄊㄋㄌㄍㄎㄏㄐㄑㄒㄓㄔㄕㄖㄗㄘㄙ;
介母三个,为——ㄧㄨㄩ;
韵母十三个,为——ㄚㄛㄜㄝㄞㄟㄠㄡㄢㄣㄤㄥㄦ。
总计三十七个,另有五个声调符号。
然后两人又用了几天时间,用注音方案去标注《洪武正韵》中的七十六韵部、三十一声母及两千八百二十一个反切音。
结果发现注音符号完全不够用,因为《洪武正韵》的汉语发音和后世还是有一些差异,比如此时的入声字,后来就消失了;还有全浊声母,也是后世没有的……
两人又用了几天,连初五旬休都没回家,找出了十个s声母缺口,十九类韵母缺口。又反复推敲出最小扩展方案,最后新创了十三个注音符号:
浊声母符——;
三个入声韵尾符——、、;
一个闭口韵符——;
一个入声调号——。
这样改造后的汉语注音符号到了五十个,但比原先的八百六十六个反切字,不知道简单了多少倍。
“……而且这些符号可以直接教给蒙童,不像反切注音,只有先生能看得懂。”张先生端详着两人敲定的方案,满意极了。
“好好好,你这套注音方案可以见人了!”
苏录只见他双目血丝密布,黑眼圈都熬出来了……这十多天,张砚秋全都扑在这上头,连睡觉的时间都贡献出来了,比苏录付出的精力可多多了。
“先生劳苦功高,这套方案应该算咱俩的。”苏录从来不会敝帚自珍,何况注音方案的补完工作,基本都是深谙音韵学的张砚秋完成的。
要是换了自己,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搞定,而且肯定会有错漏,绝对弄不到这么完美。
所以他愿意跟张先生分享,何况这也不是他原创的……
张砚秋却摇摇头道:“这些工作你一个人也能做的,我不过是帮你加快了一点,怎么能忝列卷端?那不成欺世盗名了吗?”
“先生此言差矣,不是你重视促成,这个方案可能永远不会问世。”苏录摇摇头,坚持己见。
“先不说这个了。”张先生摆摆手,问苏录道:“你觉得蒙童学习这五十个注音符号需要多久?我说的是一般人。”
苏录约摸一番,料敌从宽道:“每天一个时辰,学上两三个月吧。”
又一拍脑袋,想起个简单法子道:“还可以编个口诀表,帮助孩子们记忆,比方说ㄅ(波)ㄆ(坡)ㄇ(摸)ㄈ(佛),ㄉ(德)ㄊ(特)ㄋ(呢)ㄌ(了)……”
张先生听完眼前又是一亮,佩服地五体投地道:“这法子郎朗上口,易学易记!肯定能大大降低蒙童的学习难度,我常听说有人生具慧根,现在终于见到了,而且粗得吓人。”
“先生说慧根,弟子还能腆着脸听一听。”苏录心说我生具宿慧,也算是慧根的一种。遂苦笑道:“说粗得吓人就不必了。”
“哈哈哈!”张砚秋大笑道:“来来来,我们再把这套口诀整理出来!”
“还来?”苏录哀鸣一声。“先生,咱们至于这么着急吗?”
“当然,必须要只争朝夕!”张先生却断然道:“机不可失,失不再来啊!”
“好吧。”苏录眨眨眼,没有再烦言。
~~
八月十七一大早,土城镇通往太平镇的驿道上忽然热闹起来。
几十名穿着杂色泡钉棉甲,扛着长枪火铳的卫所兵丁头前开道。
后头是八个仪仗舆吏,身穿红色罩甲,头戴插着羽毛的笠帽,肩上各扛着‘肃静’、‘回避’牌,‘合江知县’、‘授文林郎’官衔牌,还有青旗、红旗、水火棍、开路锣……
再后头是四个穿着皂色短打的轿夫,颤巍巍抬着一顶绿呢小轿,轿边跟着几名拎着水瓶、痰盂、马子的长随,周围还有手按腰刀、锁链的快班警戒。
这是一套完整的七品知县仪仗。若是在京中,只有六部九卿的正印官才能享受出门坐轿,仪仗开道的待遇。
但在地方上,州县正堂代天牧民,要彰显朝廷的体面,令百姓感到敬畏,所以七品知县出行,也有全套的仪仗。
仪仗和排衙,是很多五六品的朝中官员都艳羡不已的地方。很多人托门子找关系,宁肯降职外放,也想过一把百里侯的瘾。
但合江知县卢昭业已经当得够够的了,他在这山沟沟里干了整整十一年,从三十六到四十七,仕途最好的光阴,全都困顿在这个天高皇帝远,山深刁民多的鬼地方了。
别说人了,就连他这顶坐了十年的青呢小轿,都咯吱咯吱像随时要散了架一样……
当然也是这段路格外难走。越往山里来,路越像被野狗啃过似的,坑洼连着碎石,轿子左摇右晃、上下颠簸如同在浪里行船,把他的痔疮都给颠出来了,疼得卢知县呲牙咧嘴。
“唉……”卢昭业长叹一口气,暗骂自己得了癔症。
这还是他头一回去太平镇,因为永宁卫虽然有很多事情由县里代管,童生也在县里考试,但终究不是他的辖区。本县的事儿他还忙不过来呢,哪有功夫管这山沟沟的狗屁狗屁倒灶?
这次之所以不远百里前来,一是之前朱琉上任后曾拜会过他。他一时高兴就答应说,年内去视察一下太平书院。
二是太平书院今年成绩极好,整整十二个学生过了县试,虽然后来过州试的只有五人,但卢知县心知肚明,那不是实力不济,非战之罪。
结果,五个人里最后中了三个秀才,证明了太平书院的学生质量就是高!所以他才起意来视察一番,看看有没有可造之材,可以提前栽培。
‘拔掖神童’是本朝地方官最爱的雅事,但必须要趁早,等人家中了秀才就晚了。届时就算他想提携,也提携不动了……
正好秋收前,他按例要下乡巡视收成如何,好对今年的秋粮征收做到心里有数,不然下面人内外勾结,能把他当傻子耍。
卢知县看看巡视的路线,最近距离太平镇就几十里了,便头脑一热,让人知会了朱琉。
可他万万没想到,这几十里山路他么这么难走。
“怎么了,老爷?”听到卢知县的哼唧声,长随忙在轿窗外问道。
“把老毛病颠出来了……”卢知县低声道。
“哎哟那还得了?快慢点。”长随忙吆喝轿夫道:“都稳着点!”
“唉,早知这路这么难走,还不如坐船呢。”长随又陪着大老爷叹口气。
“坐轿子犯病,坐船可要命。”卢知县半边屁股翘起来,只坐了半拉屁股,身子靠在轿厢上道:“我就不该来这鬼地方。”
“要不咱回去?”长随道。
“我都走一半了!”卢知县没好气道。
“哎哎,小的蠢。”长随心说就好像你去了,就不用回来一样。
“但愿德嘉老弟手里有几根好苗子吧,不然本县这趟就太亏了。”卢知县哼唧道。
“是啊,这三五天,大老爷得遭老罪了。”长随经验丰富,知道大老爷的老毛病,每次都得犯个三五天。说着骂道:“永宁卫也真是的,不能修修这烂路,万一要打仗怎么办。”
“行了,少说两句吧。”虽然话说到卢知县心坎上,但他还是呵斥道。
毕竟卫所方面对他十分热情。昨晚卢知县下榻在土城镇,那位姓李的百户设盛宴款待他一行,今天还亲率手下官兵一路护送,怎么也得给人家点面子。
不过现在想来,今回发病跟昨晚吃的烤全羊和狗肉锅,怕是甩不脱干系……
他正暗骂自己,都什么年纪了还贪嘴!那位李百户策马过来道:“卢大人,我们千户大人和朱山长来迎接了!”
“哦,这么说快到了吗?”卢昭业神情一振。
“还有二十里。”李百户道。
“唉……”卢昭业登时神情萎靡,一个个这么积极干啥啊?害自己空欢喜一场。然后才奇怪道:“咦?千户大人犯不着如此客气吧?”
大家既非一个系统,辖区又井水不犯河水,太平千户确实没必要出镇二十里迎接。
“可能是因为我们千户的长孙,也在书院就读吧。”李百户轻声道。
“原来如此。”卢知县恍然道:“看来不光可怜天下父母心,还可怜天下爷奶心。”
“谁说不是呢。”李百户深以为然,不然他干嘛要隆重招待,还亲自护送?不就是为了卢知县能照拂一下他儿子吗?
他还不知道,卢知县把犯痔疮怪在他头上了……
ps.这章的注音方案参考了台版的闽南语拼音方案,博君一笑,切勿深究。剩下两章没检查完。没办法,写完就11点多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