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且卢知县不光吃饭节俭,身上的官袍和坐的轿子也都上了年份的,从里到外没一样新的,自然又赢得了先生们的交口称赞,
“好好,卢知县虽然是例监,但骨子里还是节欲克己的读书人!”
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,传言太假了!”
殊不知那是因为卢知县迷信,他认为轿子载运、官袍禄运,所以不能换,换了又得从头开始攒官运。结果攒了十一年了,也没攒出个大运来……
只有土城李百户暗暗纳闷,昨晚卢知县尅得挺猛的呀,尅了一根羊腿一根狗腿,还喝了半斤二郎滩的十年陈……
今天怎么又装上了?难不成这就叫到了哪山唱哪歌,来了书院就要像个读书人?
一定是这样,佩服佩服!
李百户最后完成了脑补,对卢知县的评价也拔高了不少。
只有长随知道,自家大老爷是老毛病犯了,饮食必须要清淡,以免上火;还要尽量节食,以免增加那里的负担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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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膳后,卢知县本想照例午休。
他忽然想起这是在书院,睡午觉会被瞧不起。为了避免被说成朽木,卢知县让长随泡了一盏酽到发苦的浓茶,皱着眉头喝下去,这才颤巍巍来到正厅。
厅堂内,朱山长早就率众恭候多时了。
卢知县见状暗叫庆幸,这要是睡个午觉,让人家在外面等,又闹笑话了……便强打精神,朝众人拱手道:“诸位久等了。”
“大人辛苦了。”众先生恭声道,经过这小半天的接触,都不由对卢知县肃然起敬。
长随将一个中空的软垫子置于太师椅上,扶着卢知县缓缓坐下。
小厮又上了茶,众人先闲聊几句。钱山长曾经是卢知县的幕友,由他居中活络,气氛很快便轻松起来。卢知县一放松,便不由自主打了个大大的哈欠。
“啊……哈……”
“县尊一路太辛苦了,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?”朱琉忙善意道。
但卢知县心理创伤太重,认定那样他们会背后笑话自己,便摆摆手道:“不打紧的,本县忙的时候三天三夜不睡觉,区区旅途劳顿算得了什么?”
“县尊真是宵衣旰食,兢兢业业呀!”钱怀仁忙一脸感动道,其实他知道卢知县每天三饱俩倒,要睡足六个时辰才行。
卢知县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,咳嗽一声道:“那就开始考校吧。”
“请县尊出题。”朱山长拱手道。
但不用问他也知道,肯定是考制艺。吟诗作对玩花头那是正途出身的科举官的专利,像卢知县这种杂途官,捧着卵子过河还来不及,哪敢玩什么花样?
果然,卢知县从袖中掏出三个信封,沉声道:“考察学业,无过于制艺。本官为上中下三斋的学子,各出了一道题目,山长命其作文后,本官亲自阅卷,奖掖卓异。”
“是。”朱山长接过来,见信封上写着上中下三个字,便将其分别交给钱怀仁,陈监院和祝先生道:“劳烦三位监考。”
“遵命。”三人接下信封出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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钱怀仁拿着写有‘上’字的信封,来到上斋中。
上斋只有二十名学生,都在一间教室内。
学子们行礼如仪后,钱怀仁便从信封中掏出题目一看:
‘过则勿惮改。’
这是一道四书小题,而且还是最最普通的单扇题,属于下斋都早不考的那种。
钱怀仁不禁微微皱眉,心说怎么这么简单?他知道卢知县的水平,虽然是例监,但学问不是假的。
因为这个年月还不是后来,眼下只有生员才有资格捐监,普通老百姓有钱也不行。
秀才捐监的目的是坐监肄业后可以当官。没办法,国朝还没有后世某朝那种可以直接捐官的便利。
所以举监贡监可以笑他,一般的生员还真没资格笑他……
钱怀仁直觉这里头应该是有问题,但他以混衙门的经验寻思片刻,还是若无其事公布了那道题目。
“这种题也让我们做?”众学子瞠目结舌。
“谦虚!谦虚!”钱怀仁拍了下桌子,呵斥道:“卢县尊就是要考察你们治学的态度,难道县试时遇到简单的题目也可以不做吗?!”
“是,弟子受教。”学子们只好乖乖认错,低头答题。
与此同时,下斋中也是一片哗然。
“这种题也让我们做?”众学子同样瞠目结舌。
但他们的感叹与学长们完全相反,因为给到他们的是一道截搭题——
‘其为人之本与,子曰:巧言令色。’
截搭题就是截取经书中不相连的语句拼接成题,考查考生对经义的融会贯通能力与义理阐释功底。
比方这道题,前半句源自《论语学而》,‘孝悌也者,其为仁之本与’,是有子论述‘孝悌乃仁之根本’的核心观点。
后半句出自另外一段‘子曰:巧言令色,鲜矣仁’,乍一看风马牛不相及,需要考生凭借自身功底,将上下两截贯穿融合。中间又有许多规则,与完整的题目很不相同。
而且正如本朝名臣丘濬《大学衍义补》所言:‘近年初出题,往往强截句读,破碎经义,于所不当连而连,不当断而断。’所以书院前两年打基础阶段是不会教学生截搭题的。
但因为大宗师院试时,为了避免考生剿袭程文,频频以截搭题试之,所以书院又不得不在最后一年,为学生讲解截搭题。
所以这题应该是给上斋出的,而不是他们这些下斋的菜鸟。
祝先生也察觉到不妥,对众弟子道:“尔等稍候。”
说完他便拿着题目赶到上斋,一看钱怀仁写在白纸板上的题目,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。
忙将手中题目给钱山长。
钱怀仁一看也明白了,这肯定是县太爷稀里糊涂,把上斋和下斋的题目搞混了。
祝先生小声道:“赶紧换过来吧。”
“……”钱山长略一寻思,却摇摇头道:“换不得。”
“为什么?”祝先生不解。
“这道题错了么?”钱怀仁指着白纸板上的题目,轻声问道。
“太简单了。”祝先生道。
“太简单是错吗?”钱怀仁又问。
“不算。”祝先生摇摇头道:“但是下斋的题太难了,弟子们还不会做呀?”
“那就教教他们。”钱怀仁低声道:“说不定县太爷跟山长不谋而合,也故意加大难度,以便优中选优呢。”
“有必要这样硬拗吗?”祝先生无语道:“实事求是不好吗?”
班固赞扬河间王刘德‘修学好古,实事求是’时,发明了这个词……
“不是,老祝。”钱怀仁更无语道:“我们请他来,是考教弟子的吗?”
“还用得着他考教?”祝先生说完有些明白了。
“对吧?咱们的目的是把他哄高兴了,让他对我们书院高看一眼,好放更多的弟子通过县试!”钱怀仁道:“这题明明我们能让弟子做,还要再去给他添不痛快,落他的面子,你说他对我们还有什么好印象?”
“所以咱们得帮他圆回来?”祝先生道。
“没错。”钱山长点头道:“圆回来不难,卢县尊也会领情的。”
“明白了。”祝先生被说服了。钱山长虽然学问不咋样,但这些弯弯绕儿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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祝先生便又拿着题目,回到了下斋,对众弟子道:
“问了钱山长,就是这个题目。”
“我们不会做呀,先生。”众弟子叫苦道。
“我现在就教你们。”祝先生便将截搭题的规则和做法,简单明了讲给学生们。
“做吧。”末了,他又给学生们减压道:“反正又不影响你们的积分,就当一次无伤大雅的尝试了。”
“是。”弟子们听完了,只好无奈地开始破题。
苏录想起当初张先生所说的,破题就像猜谜,截搭题尤其如此。只要能将上下两句勾连起来,使其既合乎逻辑,又能从中阐发孔孟之道,题目就算是解开了,剩下的便是按部就班破题承题、起讲起股了。
还好题目的上下两句之间,留了‘仁’这个关联,不至于让初尝此道的学子们一筹莫展。
但只靠这个关联,还没法为上下文建立统一的逻辑。因为前一个‘仁’说的是孝顺父母、顺从兄长是仁的根基;而后一个‘仁’说的是,花言巧语、伪装和善者,很少有仁心。
一般没有经过训练的学子,很可能就懵了。苏录虽然没有经过截搭题训练,却经过了无数种更复杂题型的训练,很快就明白了这道题的真正扣子——你得倒着来解!
先看后一句,很明白说的是‘不诚鲜仁’。‘仁’之外的关键字是‘诚’。
用这个关键字去联系上文,就会发现孝顺父母、顺从兄长的行为源于内心的真诚,所以上句可以解为‘诚乃仁本’!
诚乃仁本,不诚鲜仁!
破题成功,剩下的便水到渠成,半个时辰不到,苏录便写完了整篇文章,熟练地检查修改誊写之后,他默念着倒计时:
“三、二、一……”
收卷的云板果然应声响起……
这不是无聊的游戏,而在训练自己对时间的把控。
在没有钟表计时的情况下,这一点在考试中非常重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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