穆明珠眯起眼睛,眸光发冷。
穆武伏在地上,此时只求活命,只求能回到建业城中,连声道:「那底下的人,我其实见都没有见过,都是门上清客联繫往来的。他们说地方上的官员富户,与我这等人求来往,是很正常的事情。为的也不过是以后一点方便而已。对于那样的富户来说,给我府中送来的金银布帛不过九牛一毛。他们既然真心愿意献给我,门上清客也已经做主留下了,我怎么还好给人家送回去?」
又是清客。
怂恿废太子周瞻动兵,也是谢钧通过焦道成,提前在周瞻身边安排下的清客。
这些清客没有怂恿穆武动兵,看来是因为穆武的威胁还不够大——他只是皇帝的侄子,朝中大臣的反对声,就註定他难以登上最高处。如果说谢钧在废太子周瞻身上花了两分力气,那么在穆武身上简直连一丝力气都没出,只是捎带手、同样的陷阱也给他做了一份,却不曾真正拉动机关过。
穆武对于背后这些盘根错节的关係,显然一无所知,此时只是趴在穆明珠脚边,又哭又求肯,又认罪又赔罪。
穆明珠被他哭得心中烦躁,皱眉一瞬,淡声道:「我若是放过你,你脸上的伤怎么解释?你这几个月来在雍州又都做了何事?」
穆武微微一愣,好歹是在宫廷间长大的,这点机灵劲还是有的,忙道:「我脸上的伤,是自己吃醉了酒胡乱拿鞭子甩的。我在雍州……这个……这个……」他到了雍州之后,就是当了三个月的奴隶,比耕地的牛还要辛苦,对于雍州的情形更是一问三不知,要凭空编造也有点难度,最终道:「这个……我久在建业,奢靡无度,如今既然来了雍州,就想着感受百姓之苦,于是自己找了一处荒地,每日耕作……」
穆明珠忍不住嘴角一扯,慢悠悠又道:「三个月,就给母皇写了一封平安信,合适吗?」
穆武忙道:「荒地处少纸笔,往来通信也不便……」总之,他努力圆起所有的不合理之处,只是为了求一个逃脱的机会。
穆明珠也很清楚,一旦给穆武活着回到建业,他绝对不会放下在此处受过的磋磨,会变本加厉找她讨要。
「其实像你我这样的人,身边从人多,亲近之人却少。」穆明珠淡声道:「你没了音讯三个月,你府中一个着急的人也没有。不瞒你说,我这三个月命底下人留意,搜罗了两三个与你相貌体型都颇为相近的人……」
穆武微微一愣,继而大惊。
「其实若是叫他们穿上你从前的衣裳,再给他们换上你的衣裳,回到建业装模作样,再对外说路上跌下马、伤了头,导致记忆不清楚了——那么估计没有人能识破。」穆明珠冷淡而犀利道:「谁能识破?是你的父亲,还是高高在上的陛下?还是你府中那几个跟你胡闹过的侍女?」
她每问一句,穆武心中就凉上一分。
父亲是从来不正眼看他的,父子虽然在一个府中,却常常半月都见不上一面;皇帝虽然喜爱他,但若是有与他相貌相像的人顶替了、又隔了大半年再见,说的又是些寻常逗趣的事情,也未必能分辨出真假;至于府中那几个跟他胡闹过的侍女,怕是没有一个真心在意他的,到时候床上的人究竟是真的他还是假的他又有什么紧要?
这么一想,穆武竟觉心灰,流泪嘶声道:「你是要杀了我,还是要我在这里做一辈子奴隶?」
穆明珠不答。
穆武拿袖子擦泪,脏袖子擦过眼睛,哭得更凶了,「当初在南山书院,我不该欺辱你;后来你去扬州,我也不该鬼迷心窍,叫底下人杀你……不过那也不能怪我,我本是要杀齐云的,你跟在他一处,只好连你也杀了……」他倒是还觉得自己有道理,「我本就给齐云射瞎了一隻眼睛,如今你叫底下人给我蒙住眼睛,是叫我做个十足的瞎子。你们好狠的心!你大约一定是要杀我了,看在咱们小时候一处玩过几次的份上,你叫人把我的尸首埋回建业去……」
穆明珠冷声道:「你就这么想死?」
穆武一愣,「那……」
「你若想活着回到建业,需答应我一件事情。」穆明珠缓缓道。
穆武仍是趴在地上,却是第一次抬头向穆明珠面上看来,微微眯着流泪的眼睛,灰黑的脸上被泪水衝出一条又一条的痕迹,「什么?」他骤然生出了希望,原本认命的心情一转,压抑着的仇恨又涌出来。
穆明珠淡声道:「你上下两个头,只能留一个。」
穆武再度一愣,迟疑了半响,才明白过来穆明珠的意思。
她要他选择,要么死,要么做个阉人。
穆武喉结滚动,嘶声道:「你不如杀了我。」
穆明珠冷淡道:「你跟你父亲关起门来在府中做的那些污秽事,大家碍于陛下的面子,谁都不曾公然提起过。但是我清楚你做过什么,从前对我,后来又对李思清,只是我们两个身份高、又强硬,你奈何不得我们。可是在我们之外,你自己做过多少腌臜事自己清楚。」她站起身来,捲起了那封皇帝写来的信,冷声道:「你要我给你一个生的机会,我给了。」
「至于这机会要不要,你自己选。」
穆武抬起头来,终于能适应光线的独眼微微睁开,看向上首正对他俯身微笑的四公主——那是一种森然的、快意的笑,叫人不寒而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