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嬷嬷道:「德容言工,以妇德为首。」
她俯身拿起个常常的锦布口袋,打开,取出一卷书,铺在案上:「娘子可曾读过《女诫》?」
随随一听这东西,脑仁便是一疼,一时间竟不知这老嬷嬷是瞧不起她还是太抬举她。
谁家调教侍妾还让学《女诫》的?简直闻所未闻。
她摇摇头:「没读过,这是什么东西?」
高嬷嬷道:「这是曹大家写来教导女子为人处世之道的。」
随随眨眨眼:「曹大家是谁?」
高嬷嬷解释道:「曹大家姓班名昭,是史家班彪之女,班固之妹……」
随随疑惑:「她姓班,为什么叫曹大家?」
高嬷嬷眉毛一耸,有些不耐烦:「她嫁给了姓曹的夫君,就是曹大家了。」
随随低垂眼帘:「对不起嬷嬷,我太笨,老是问东问西。」
高嬷嬷见不得这个,立即软了声气道:「孔圣人有言,『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,是知也』,娘子有疑惑就问,是好的。」
随随眼睛一亮:「孔圣人我识得。」
顿了顿又蹙起眉:「可是那一串『吱吱吱吱』是什么?」
高嬷嬷:「……」
她清了清嗓子:「娘子先不用管这些……咳咳,总之,曹大家在兄长亡故后奉旨续写汉书,是东汉大名鼎鼎的才女。」
随随露出仰慕之色:「那一定很厉害了。」
「那是自然,」高嬷嬷道,「娘子可曾学过认字?」
随随自然是不会的,高嬷嬷早有所料:「娘子侍奉殿下,文墨却是要通一些的。」
老嬷嬷高瞻远瞩,想她将来若是得了殿下的宠,纳入王府为妾,没准殿下会允她生下孩儿,虽是庶子庶女,当娘的也不能大字不识一个,否则怎么养育孩儿?
「娘子先听老奴慢慢读,慢慢讲,顺便把雅言也学一学。」
「好。」随随道。
高嬷嬷喝了口茶润润嗓子,放下茶碗,曼声把《卑弱》一章从头到尾念了一遍,又逐字逐句地解释,手舞足蹈,费了老半天的口舌,末了问道:「娘子明白了么?」
随随懵懂地点点头,随即又摇摇头。
「娘子哪里不明白?」
随随赧然道:「对不住嬷嬷,其实我哪句都不明白……」
高嬷嬷几欲昏厥。
随随不好意思地绞着手指:「劳烦嬷嬷慢慢地再讲一遍,这回我一定仔细听。」
高嬷嬷只得耐着性子从头讲过,讲一句便问一次:「娘子听懂了么?」
这回随随听懂了,然而她并没有露出高嬷嬷想像中醍醐灌顶的神色,而是拧着眉头咬着唇,一脸欲言又止。
「娘子有何感想?」高嬷嬷道。
随随道:「我直说了,嬷嬷莫见怪。」
高嬷嬷:「娘子且说。」
「我看这曹大家有点口不对心。」随随道。
高嬷嬷挑了挑眉,声音尖锐起来:「娘子为何这么说?」
随随点着书卷上的「瓦」字:「你看,她自己不呆在家里弄瓦,跑去修什么史,我看她自己写的东西自己也不信。」
高嬷嬷一时语塞。
随随接着道:「她史也修了,才女也做了,转头就写文叫别的女子乖乖在家弄瓦。」
她顿了顿:「就好比,有人自己吃肉,教别人去吃糠,那肯定是个坏胚子。」
高嬷嬷倒抽了一口冷气,竖起眉毛瞪起眼,反驳道:「曹大家并非言行不一之人,她在夫君亡故后便未再嫁,守节终生,你不可诋毁……」
随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:「那就是她自己爱吃糠了,可也不能叫天下的女子都来陪她吃糠吶。」
「你……」高嬷嬷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,「娘子不可对曹大家不敬。」
随随道:「可是我阿耶阿娘从小教我,无论男女都要学好本事傍身,山里的虎狼可不会因为你是女子就不来咬你。」
顿了顿,皱起眉道:「我听人说,孔圣人教我们要孝顺耶娘,听耶娘的话,嬷嬷你说,孔圣人和曹大家,我该听谁的?」
高嬷嬷:「……」
她忽然觉得这女子着实难缠,别的不说,妇言是别想合格了。
「老奴接着讲下去。」高嬷嬷决定无视她。
然而随随可没那么好打发,她讲一句,这猎户女有十句等着她,直堵得她哑口无言为止。
偏偏她说话时缓缓的,温温柔柔的,全无咄咄逼人之感,一副与你认真辨析探讨的样子,让人没法发作。
高嬷嬷好容易讲完《夫妇》章,迫不及待地收起书卷,累得像是劈了一百斤柴。
「嬷嬷不讲了吗?」随随意犹未尽,「嬷嬷讲的甚有趣,我还没听够呢。」
高嬷嬷:「……」
……
高嬷嬷连着讲了三日《女诫》,鹿随随仍是如此勤奋好学、不耻下问,坚持不懈地与高嬷嬷「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」。
可怕的是,琢磨多了,高嬷嬷有时一个恍惚,竟会觉得她的话也不无道理。
这一日,鹿随随忽然提出要去东市逛逛,高嬷嬷竟有一种如蒙大赦之感,也不管女子冶游守不守妇德了,巴巴地给她安排出行的马车,甚至还体贴地问她钱够不够。
随随摇摇头,桓煊不是吝啬之人,她虽然没名没份,也不是王府的侍婢,却也领了一份月例,这半年住在军营里没什么花钱的地方,钱都攒了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