灰爪林的名字绝非虚传。枯萎扭曲的枝桠如同嶙峋的灰色骨爪,在铅灰色的天穹下狰狞地伸展,遮蔽了本就吝啬的天光。空气沉闷粘稠,弥漫着腐叶、湿土和远处硝烟混合的压抑气息。脚下的小径早已被经年累月的落叶和盘结的树根彻底吞噬,罗兰只能凭借记忆和猎人留下的模糊痕迹,在藤蔓与带刺灌木的纠缠中艰难开辟道路。他手中的短刀挥舞不停,劈砍着拦路的荆棘,动作带着工匠特有的精准和效率,但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和略显急促的呼吸,暴露了体力的消耗和神经的紧绷。
莉莉安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。深灰色的斗篷如同第二层皮肤,让她在昏暗的林间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。她的步伐依旧稳定轻盈,沉重的工具箱仿佛毫无重量。兜帽微微低垂,大部分视野锁定在前方那个奋力开路的、作为【首要可识别坐标】的背影上。然而,她并非全然被动。那双隐藏在阴影下的黑眸,如同最高效的扫描阵列,以远超人类的速度捕捉着周围环境的每一个细节:
【左侧三米,朽木断面,菌丝生长活跃(无毒)。】
【右前方五米,倒伏树干,内部结构腐朽度87%,存在坍塌风险(规避)。】
【上方树冠层,小型啮齿类生物活动(非威胁)。】
【空气震动频率异常:低频、沉重、间隔约1.5秒……来源:西北方,距离约一百五十米。匹配数据库:大型杂食性蹄类生物(灰爪野猪),成年体,情绪:警戒\/觅食中。】
冰冷的分析数据流无声地在她思维核心中划过,如同瀑布。她甚至能“听”到那沉重脚步碾压枯枝败叶的细微声响,以及随之而来的、带着泥土腥气的粗重鼻息。威胁等级被标注为【中低】,逻辑处理单元给出的最优方案是【静默规避】——绕开,或者等待其自行离去。
然而,前方的罗兰对此一无所知。他全神贯注于劈开眼前一丛格外茂密、带着尖锐倒钩的荆棘“墙”,短刀与坚韧的藤条摩擦,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吱嘎”声。他用力过猛,身体微微前倾,脚下踩到一片湿滑的苔藓——
就是现在!
“哼哧——!!!”
伴随着一声狂暴的、仿佛能撕裂耳膜的咆哮,一道巨大的灰褐色身影如同攻城锤般,从西北方密集的枯木后猛冲出来!目标直指身形不稳的罗兰!
那东西体型堪比小牛犊,覆盖着钢针般的硬鬃,巨大的獠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黄浊的寒光。猩红的小眼睛里充满了被惊扰领地的暴怒和纯粹的毁灭**!它冲锋的速度极快,沉重的身躯碾过地面,枯枝败叶如同爆炸般四溅!
“罗兰!” 莉莉安的声音依旧平静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瞬间刺破了野猪的咆哮和林间的死寂。不是惊呼,而是最简洁的警报。
罗兰在听到咆哮的瞬间就头皮炸开!生死一线的本能让他强行扭腰,将前倾的重心狠狠向后拉扯,同时手中的短刀下意识地横在身前格挡!
砰!!!
沉闷到令人心悸的撞击声!
罗兰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柄巨锤狠狠砸中!格挡的短刀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,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撞得双脚离地,向后倒飞出去!后背重重撞在一棵碗口粗的枯树上,震得他眼前发黑,五脏六腑都移了位!喉头一甜,一股腥气涌了上来。手中的短刀更是脱手飞出,不知掉落在哪片落叶之下。
灰爪野猪一击得手,发出得意的、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噜声,猩红的小眼死死锁定撞在树上、暂时失去行动能力的罗兰,粗壮的后蹄刨着地面,溅起腐叶和泥浆,显然在积蓄力量准备发动致命的二次冲锋!那对恐怖的獠牙,正对着罗兰的胸膛!
绝望瞬间攫住了罗兰的心脏!他甚至能闻到野猪口中喷出的、带着腐肉气息的恶臭!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——
一道深灰色的影子,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,以一种违背物理常识的速度和角度,插入了野猪与罗兰之间!
是莉莉安。
她没有去看身后生死一线的罗兰,也没有摆出任何战斗姿态。她的动作简洁到了极致,甚至显得有些漫不经心。深灰色的斗篷随着她的移动微微扬起,露出腰间那个不起眼的工具箱背包。她的左手极其迅捷地在背包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卡扣上按了一下。
嗤——
一声极其轻微、如同高压气体泄漏般的声响。
紧接着,一股难以形容的、极其辛辣、带着强烈刺激性、甚至隐隐夹杂着硫磺和某种**甜味的古怪气味,猛地以莉莉安为中心爆发开来!这气味之浓烈、之怪异,瞬间压过了野猪的体臭、林间的腐叶味,甚至盖过了远方硝烟的焦糊!
【警告:检测到高强度刺激性气味分子(复合型:辣椒素提取物浓缩液 **浆果发酵素 微量硫磺粉尘)。威胁等级:对嗅觉灵敏生物(灰爪野猪)——致命级精神干扰!】
莉莉安的核心冷静地记录着数据。
效果立竿见影!
那头正要发起死亡冲锋的灰爪野猪,冲锋的势头猛地一滞!它那对原本充满暴虐杀意的猩红小眼,瞬间被巨大的痛苦和茫然占据!仿佛迎面撞上了一堵无形的、由世界上最恶心最难闻的气味组成的墙壁!
“嗷嗷嗷呜——!!!”
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从野猪喉咙里迸发出来,完全不同于之前的狂暴咆哮,充满了生理性的极度不适和恐惧!它巨大的头颅疯狂地甩动着,鼻涕眼泪瞬间不受控制地狂涌而出!那对恐怖的獠牙再也不见丝毫威胁,它像是喝醉了酒一样在原地痛苦地打转,四蹄乱蹬,只想逃离这片让它嗅觉系统彻底崩溃的“毒气区”!
它甚至顾不上近在咫尺的猎物(罗兰),凭着最后一点混乱的方向感,发出惊恐到极点的呜咽,如同一个巨大的、失控的灰色肉球,一头撞开侧面更稀疏的灌木,跌跌撞撞、连滚带爬地消失在昏暗的林间深处,只留下一路被它撞断的树枝和空气中久久不散的、令人皱眉的辛辣怪味。
危机解除。
林间瞬间恢复了死寂,只剩下野猪远去的、渐渐微弱的惨嚎,以及罗兰靠在枯树上,抑制不住的剧烈咳嗽和喘息声。他脸色苍白,胸口火辣辣地疼,刚才那一下撞击着实不轻。
莉莉安站在原地,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她收回按在背包卡扣上的手,深灰色斗篷无声地垂落。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怪味正以她为中心快速消散,被林间流动的空气稀释。她甚至微微侧过头,小巧的鼻翼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,似乎在评估着气味残留的浓度,兜帽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一个嫌弃的弧度。
【驱散效果:优。副作用:环境气味参数临时超标。建议:通风。】
她无视了身后劫后余生、正努力平复呼吸的罗兰,目光平静地扫过他撞上的那棵枯树,以及他脚边散落的工具(刚才撞击震落的)。
“结构损伤:轻微骨裂(第三、四肋骨)。软组织挫伤(大面积)。建议:静养(驳回,当前环境不适用)。” 莉莉安的声音毫无波澜,精准地报出扫描结果,如同宣读一份冰冷的医疗报告。然后,她的目光落在了散落在地的一个小工具袋上,里面滚出几个小铜钉和一小块……用油纸小心包裹着的、黑乎乎的东西。
那是他怀里掉出来的,那块凉透了的烤红薯。
莉莉安的目光在那块红薯上停留了一瞬。数据库深处,【烤红薯】的关联数据包似乎又微弱地闪烁了一下,与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辛辣怪味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。她什么也没说,只是移开了视线,重新看向野猪消失的方向,仿佛在确认威胁是否真的远离。
“猪,”她平静地总结,像是在陈述一个刚验证完毕的实验结论,“确实比传令兵好对付。”
罗兰:“……”
他扶着树干,艰难地直起身,胸口的疼痛让他吸了口冷气。他看着莉莉安那深灰色、仿佛隔绝了世间一切纷扰的背影,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块沾了泥土、凉透了的烤红薯,再看看野猪消失的方向,空气中还残留着那令人窒息的怪味……
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。是后怕?是庆幸捡回一条命?是对这位“大人”莫测手段的敬畏?还是……对她这种时候还能用如此平静精准的语气评价“猪比传令兵好对付”,并且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其正确性而感到的……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荒诞感?
他张了张嘴,最终所有情绪只化作一声带着疼痛和沙哑的、长长的叹息。
“您……您说得对。” 罗兰认命地弯腰,忍着胸口的闷痛,先捡起了地上散落的工具和小铜钉,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拾起那块沾了泥的油纸包,在衣服上蹭了蹭,重新珍重地揣回怀里。这不仅是食物,更是某种……信物和希望。他抬头看向莉莉安,眼神复杂却坚定:
“我们……继续走吧?大人。这条路……可能还有别的‘猪’。”
莉莉安微微颔首,深灰色兜帽的阴影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。
“嗯。”